营盘路上,凛然书剑英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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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是一个团团圆圆的节日,在众多写元宵的诗词中,最教人念念不忘的莫过于辛弃疾这首《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万众欢腾,“那人”在哪儿?人头攒动,挨山塞海,纵令词人痴痴地找寻千百回,“那人”像是凭空而失,踪影了无。似若没有希望了,黯然回首,不觉眼睛一亮,原来,孤高淡泊、超群拔俗的“那人”并未归去,在半明半昧的街角独自彳亍,似有所待!
“那人”是谁,为何自怜幽独?莫非就是辛弃疾自己?词人笔墨之细,文心之苦,吟之,谁不感恻、情澜?
而今,长沙元宵之夜的欢乐气氛足可以传染到每一个角落,虽然辛弃疾那会儿的元夕早已随风而去,可词人和他苦寻的“那人”,常会闪现在我们的脑海中,文文莫莫,若即若离。
要知道,辛弃疾曾在长沙度过元宵节的,那是淳熙七年(1180年)的元宵节,距今已844年了。其时,长沙民康物阜,急管繁弦,足以激发词人怦然心动,灵光乍现。
考古发现,长沙城垣始建于战国,历经扩张,到宋朝最终定型,城池范围南至今城南路、北抵今湘春路、东接今芙蓉路、西临湘江。长沙城内一改往日这儿一栋、那儿一幢的零散分居,各类建筑鳞次栉比,街连街,巷接巷,瓦肆、草市、茶坊、酒肆、园池、祠宇竞相而筑,米商、盐商、茶商,走街串巷……
北宋地理名著《元丰九域志》列举了宋时全国2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6个,潭州(长沙)居其一,可谓妥妥的宋朝“特大”城市。诗人张祁滞留长沙时,见满城烟火繁盛,莺吟燕儛,不觉诗意遄飞,情难自禁地吟曰:“晴日花争发,丰年酒易沽。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
《青玉案·元夕》是否写于长沙?历代诗词研究方家既不敢肯定,亦不敢否定。作为南宋豪放词的典范,辛弃疾一生好像没写几首清秀婉约之词,《青玉案·元夕》是一首,还有一首则是《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写在淳熙六年(1179年),词人从湖北“漕移”潭州之时。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宋朝从建立到灭亡,几乎都在与北方势力进行武力对抗,先是抵对契丹族辽国,辽亡后就是抗击满族金兵,直到最后被蒙古族元军覆灭。畏辽、畏金、畏元,重文轻武的宋朝始终缺乏与北方一战之决心、耐力与意志。绍兴十一年(1141年),“绍兴和议”达成,御侮无策的南宋朝廷以放弃旧疆和对金国称臣纳贡之代价,酿成了在淮河、秦岭以南偏安一隅的局面。辛弃疾出生时,家乡济南早已沦为“敌占区”,从小就目睹了金人对汉人的辱没、蹂践。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周身洋溢着燕赵奇士侠义之气的辛弃疾,抱着恢复山河的壮志毅然南渡,“归正”南宋。
宋、金长期相持局面的出现,使得南宋朝廷腾出手来,有暇顾及和预防“内患”。其中,最为厉害的狠招便是,断然不让一地要员长驻久治,越有才干、能力,朝廷就越爱揣测、猜度。仿佛唯有采用高频率的升降、调动地方官员这套把戏,才能阻遏一方势力坐大,进而避免造成尾大不掉之势。“此身委传舍,迁徙无定谋。”咸淳九年(1273年),文天祥上任长沙提点荆湖南路刑狱,刚干了几个月,就被委任知江西赣州。朝廷对待一直生活在自己统治之下的文天祥聊且如此,何况像辛弃疾这样的“归正”之人?
隆兴元年(1163年),23岁的辛弃疾被任命为江阴签判,开启了仕宦生涯。似走不出一个怪圈,一直都在疲于奔命地转圜。他先后出任过建康府通判、滁州知州、江西提刑、湖北转运副使等职,之后,复折返江西提刑,再迁任湖北转运副使,不过,这次拔擢兼任了荆湖北路安抚使,跻身威震一方的诸侯之列。正待辛弃疾欲在湖北大展宏图之际,谁料,一纸调令,即被移为湖南转运副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这天,接替辛弃疾湖北官职的好友王正之在一处山亭摆下酒席为之作别饯行。推杯换盏,一别如雨。这个时刻,貌似双方总得互道一番妙语连珠的美言才是,然而,把酒言欢,却不知欢从何来?本来,前次从江西再次移到湖北分管运输和钱粮,词人就因为空有一身军事谋略却远离疆场而深感失望,他曾在《论盗贼札子》里发牢骚说:“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如今,反而移到离疆场更远的湖南,且依然分管运输和钱粮。欲补天穹,可恨无路请缨,现实与词人收复失地的志愿似乎相去已越来越远了,如亭外之山川,“落红无数”,繁华渐次衰落。
悃愊无华的辛弃疾当然不满南宋依靠称臣纳贡而苟活,面对朝廷内外的疑惑惧战之声,词人曾经满怀激情地献上《美芹十论》《九议》等雄文,条陈战守之策,力图释疑解惑,消除惊骇。“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可那些呕心沥血的杰作呈上去之后,似泥牛入海,不仅只能换着如何种树的文字,还因暴露其主战思想而导致无情的打击、弹压。畏葸不前的朝廷之所以穷尽可能消磨辛弃疾等主战派的意念,其目的就是不许主战派抬头,避免惹怒金国,企图长久偷安!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词人渴望留住春天,怎奈春天默然无语。“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闲愁苦苦地折磨着人,不要去登楼远眺,一轮沉落的夕阳正在催人断肠的烟柳迷蒙之处……这首词内容热烈,外表婉约,婉转凄恻,柔中寓刚,“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迁徙不定的辛弃疾看似柔肠寸断,其实难平一腔热血,特借此词比兴喻事,以期申抒胸中之郁闷。
刚到长沙,红杏花开,霏霏春雨似愁思不断,面对多情湘水,词人抒写了一首《满江红·暮春》:“可恨东君,把春去春来无迹。便过眼、等闲输了,三分之一。昼永暖翻红杏雨,风晴扶起垂杨力。更天涯、芳草最关情,烘残日。湘浦岸,南塘驿。恨不尽,愁如积。算年年辜负,对他寒食。便恁归来能几许?风流早已非畴昔。凭画栏、一线数飞鸿,沉空碧。”
百花开罢,春将离去,时光转瞬即逝,生命短暂。然而,红杏雨、垂杨柳,以及远方的芳草和夕阳余晖,是那么令人渴望。词人似乎预感到,暮春的阳光下溅淌着泪水,花儿肆意在枝头却别,哪怕不舍,终是无奈挽留。无尽的怨恨,汇聚成无边的愁苦,即令“风流早已非畴昔”,可画栏上一线飞鸿依然翱翔在蓝天。
什么是直抒胸臆?“一线数飞鸿”就是!万千心事,欲说还休,为有一缕芬芳来,辛弃疾又怎会更待乾罢?有了这首词,注定他在长沙任上不会消沉。
宋时,湖南地区的农民起义、武装暴动几乎不断,岳飞曾两度深入长沙平叛。唐朝末年,湖南、湖北成为茶叶的主产区。到了宋朝,两湖地区的茶叶产业进一步发展,朝廷对茶叶实施垄断性专卖,导致茶税繁重,茶商被迫“横刀揭斧,叫呼踊跃”,私自武装贩运茶叶,以期抵制朝廷的“榷茶”政策。辛弃疾被拔擢荆湖北路安抚使,就与平息一起茶商肇事有关。
淳熙二年(1175年)四月,湖北茶贩首领赖文政率领茶农、茶商数百人聚义。六月,赖文政进入江西,朝廷抽派辛弃疾领兵镇压,茶商军战败,赖文政遁逃,朝廷给辛弃疾加秘阁修撰。因湖南“茶盗”啸聚,亟需平定,辛弃疾到长沙不久,就由湖南转运副使改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唯有勇士才能驯服烈马,“盗连起湖湘,弃疾悉讨平之……帝诏奖谕之。”
辛弃疾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将刀剑对准百姓。相反,他上奏曰:“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徒恃平盗之兵。”这段时间,辛弃疾弹劾贪官、打击豪强,动用官仓存粮招募民工,以工代赈,浚筑陂塘,增产粮食。同时,他还调运官粮,赈济邵阳、永州、郴州等地缺衣少食的百姓,并在郴州、桂阳等“蛮猺”地区创办学校,煦濡、教化“峒民”……这些举措,一度使湖南民生安顿,社会趋于稳定。
远离前线,治下靖晏,辛弃疾本可以过上地方官吏那种悠忽、恬逸的生活,喝喝酒,填填词,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有何不可?“家本秦人真将种”“少年横槊气凭陵”,一向以“将种”自命和少年“横槊”的辛弃疾,怎能贪图闲适、安逸?凡是他仕履所及之地,不论时间长短,为官总有一番作为,无论治军、治民皆声誉显赫、超卓。
一日,闷闷不乐的辛弃疾在“长沙道中”,见“壁上有妇人题字,若有恨者”,乃“用其意为赋”,写下了《减字木兰花》一词:“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水村山驿,日暮行云无气力。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妇人有“恨”,辛弃疾亦有“恨”,不过,辛弃疾的“恨”并非“输与寻常姊妹家”,而是不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故土难收,沙场遥远,辛弃疾的心头悲凉如冰,伤彻透骨。即纵长年饮冰,可热血难凉,驰骋疆场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辛弃疾又一次热血贲张、沸腾,于是,借故湖南“与溪峒蛮獠接连,草窃间作……平居则奸民无所忌惮,缓急则卒伍不堪征行”,奏请朝廷,在潭州创置了一支飞虎军。
这不是长沙历史上创建的第一支军队,中平四年(187年),董卓专权,荼毒百姓,天下共兴义兵讨伐,长沙太守孙坚领长沙之兵率先而至,重创董卓,唐朝诗人吕温赞曰:“天下起兵讨董卓,长沙子弟最先来。”辛弃疾洞知“长沙子弟”不矜不伐,忠驱义感,建立飞虎军表面上是为了打击盗贼和“蛮猺”,实则却是行远自迩,卧薪尝胆,意图为收复北方储备兵力,这从飞虎军后来的军制、装备、纪律和作战表现也可窥见端倪。
经费、人马、营地、训练……徒手创立一支军队,何其不易!再说,辛弃疾的行为实际上已触犯了朝廷的最大忌讳,因为地方军队有演变成为私人武装的危险。故而,“时枢府有不乐之者,数沮挠之,弃疾行愈力,卒不能夺。”为了阻止建军,宋孝宗甚至“降御前金字牌”,限期一月之内“飞虎营栅成”,否则军法处置。“事有可为,杀身不顾。”辛弃疾行若无事地藏好“金字牌”,一边果断地调遣囚犯“以石赎罪”,一边干练地将税酒改为“榷酒”,增加财政收入用以填补兴建营盘之缺。
这期间,长沙秋雨绵绵,飞虎军营盘建设所需的20万片瓦无法及时烧制。刘禹锡曾在《送周鲁儒序》云:“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乘是气,往往清慧而文。”辛弃疾对“清慧而文”的长沙民风了然于胸,见此,他深厉浅揭地动员百姓献瓦,若在两天内每家送来20片瓦,当场支付100文。一善染心,长沙百姓冒雨将瓦片凑齐,飞虎军营盘如期落成。
飞虎军营盘建在长沙何处?史书不见记载,亦难以考证。长沙人说,就在今天的营盘路一带,殊不知,这里只是五代十国时楚王马殷军队和明朝吉王府卫队驻扎的营垒。为什么长沙人更乐意相信营盘路就是当年飞虎军营盘所在地?这不仅是长沙人重情重义而为,也不仅是飞虎军战果辉煌所致,更多的是辛弃疾的摩空气节和沉雄豪放的词风感染了长沙人。飞虎军营盘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辛弃疾和他的词一直就鲜活在长沙人的心中,时光知味,历久弥香。
淳熙七年暮春,辛弃疾送友人舟赴都城临安(杭州),写下了《贺新郎·柳暗清波路》:“柳暗清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词人写尽了湘江两岸之春景,雨过水涨,绿柳拂岸,但笔锋一转,借助湘妃鼓瑟泪洒斑竹、哭招舜帝之魂的传说,喻指北方依在异族铁蹄之下的惨痛。结韵一笔折回,凭仗唐朝诗人刘禹锡贬后回长安(西安),到玄都观观花题诗蔑视权贵的故事,表抒内心的忧愤和期许,笔态恣肆,寄慨绝远。词中“么弦”即为琵琶、月琴第四弦,“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证明早在南宋之时,长沙就有曲艺说唱演出,这极有可能就是“长沙弹词”之前身。
在长沙时,辛弃疾还写了《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等不少词篇。席上送别,自然不能没有酒。仿若文人都离不开酒,“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李白如此,杜甫如此。“一曲新词酒一杯”,到了宋朝,苏轼、陆游也一样,就连小女子李清照亦是,“险韵诗成,扶头酒醒”。辛弃疾也离不开酒,“万事一杯酒,长叹复长歌。”“人间路窄酒杯宽”……饮酒、填词好似成了辛弃疾平生两大快事,很难想象,倘若没有酒,他的词又会是一番什么样子?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相对其他文人而言,辛弃疾的身上除了酒还多了一把剑,浑身剑气。余光中说,李白的酒,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了剑气。纵然,李白仗剑天涯,可他的剑仙气飘飘,而辛弃疾却将这股剑之仙气生生地拽回了人间,“剑指三秦”!
除夕之夜,城内一片死寂。尹谷积薪闭户,全家老少坐在一起举火自焚。邻居来救,他却正冠端笏,稳稳地坐立于烈焰之中……未几,李芾赶到,以酒祭之,叹道:“真男子也,先我就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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